如此一來,舊河道還可以作為一條泄洪道,如果夏秋汛期,可以開閘放水,泄洪防汛、淤地成寶,兩不耽誤!
「大人,這真是如有神助啊!」歸有光忍不住讚歎道:「想不到幾十年前,便有跟咱們不謀而合的前輩了,可見天要大人成事!」
「就算是天要我們成事,」沈默笑道:「也是被你歸有光的執著感動的,」說著看看已經恢復沉靜的海瑞道:「也是被你海剛峰那一跪所感動的。」
聽到這句話,鐵一樣的海瑞,竟然眼圈一紅,雖然旋即恢復了正常,內心的波動卻沒有逃過沈默的眼睛。
「如果換了我,當時那種情況,也會跟你同樣選擇的。」沈默輕聲道。
「大人……」海瑞深吸口氣,說不出話來。
「在那種情況下,若不保持克制,」沈默看看他,面露感慨道:「一旦搔亂起了,一切都全完了。」
「都怪下官艹之過急了。」海瑞鬱悶道。
「其實你不必自責,」沈默輕聲道:「這次百姓鬧事,多半是有人在背後煽動,只要我們耐心做工作,向大夥講明白現在的安排;同時將那些幕後挑唆之人揪出來,如此雙管齊下,再加強警惕,就不會出什麼問題了。」
「是!」海瑞正色道,幾句話的功夫,他已經恢復了正常。
待他們說完了,歸有光苦著臉道:「大人,我突然想起來了,如果這樣改道,必然會經過松江府的青浦縣,就不再是我們蘇州府自己的事情了。」說著有些發愁道:「沒有上面的統一指揮,怎麼保證別府的配合呢?」
「這個不用艹心,」沈默道:「上面我可以請胡總督授權,全權負責河道;至於臨府,上次王崇古幫了我的忙,我得請他吃個飯,應該沒有問題。」
沈默的自信是有底氣的,三天後王崇古欣然赴約,乘船來到宋家浜,與等在那裡的沈默會面。
畫舫上,美酒佳肴,推杯換盞不是重點,重要的是利益的交換,和意見的交流。
王崇古道:「引吳淞江入浦,我一點意見都沒有。」
沈默心說:『原本我們蘇州府獨自發財的事情,硬生生要分你松江一段,你當然沒有意見了。』面上卻很高興的表示感謝。
又聽王崇古道:「還記得上次跟你說的事兒嗎?」
「晉商?」沈默問道。
「嗯,」王崇古頷首道:「經過上次的事情,他們對你很欣賞,也看好你的前途,希望能有進一步的合作。」
「呵呵。」沈默笑道:「求之不得啊,不知他們意在何處呢?」
「他們想……收購匯聯。」王崇古知道跟沈默耍花腔沒有用,乾脆實話實說道:「價錢好商量,你給開個價吧。」
「呵呵,」沈默還是不咸不淡的笑道:「我終於明白,天下十大商幫,為什麼唯晉商獨領風搔了。」
王崇古緊盯著他,不說話。
沈默也不說話,金融利器的威力別人不知道,他怎會不知道?又豈能輕易授人?
但這同樣是個與晉商聯合的好機會,如果能夠促成,無疑會是未來的強大助力。
「到底答不答應,你給個話嘛,」王崇古道:「放心,買賣不成仁義在,就算是不答應,我也不會記恨的。」當然不快、不滿、不爽還是會有的。
「鑒川公,今曰我們既然坦誠相對,就該實話實說。」沈默微微一笑,表個態道:「其實做票號這一行,勢大財雄才好擴張,我也很願意跟你們這樣合作。」
「但是呢……」既然開誠布公,王崇古便不再守拙,鋒芒微露道。
「但是我不會接受收購的。」沈默沉聲道:「合作是我可以接受的方式。」
「合作?」王崇古輕聲道:「他們的意思是,可以出到一千萬兩來收購匯聯,這個錢你十輩子也揮霍不完,還需要費心勞神的合作?」
「這不是錢的問題,』匯聯』承載了我一系列的構想,至少在一段時間內,我還不能將其授之於人,否則計劃就全亂了。」
「什麼計劃?」王崇古問道。
「呵呵,」沈默笑道:「對於市舶司,對於將來的海外貿易,匯聯都是必須的支點,我必須通過匯聯,來掌握各地各國的客商,隨時對貿易進行調控。」這事兒不能說太細,不然王崇古肯定沒法接受。
「沒有商量?」王崇古還是不死心的問道。
「其實,合作也是很好的。」沈默輕聲道:「大家可以一起發財,錢是賺不完的……」
王崇古面色一陣陰晴變換,最後緩緩點頭道:「好吧,我給他們帶個信兒,看看他們什麼意思。」
「好的。」沈默頷首道:「還有件事……我覺得咱們應該溝通一下。」
「什麼事兒?」王崇古問道。
「關於徐家的問題,」沈默便將崑山五虎的事情講與王崇古,雖然四下無人,他還是壓低聲音道:「我想問問鑒傳兄,他們在松江也一樣囂張嗎?」
「那倒沒有。」王崇古道:「他們家光有田產,也放租放貸,但修橋鋪路,資助府學,遇到荒年還給佃戶放糧,所以名聲還不錯。」
「看來他們也知道兔子不吃窩邊草。」沈默似笑非笑道:「所以就在鄰縣撒野。」
「拙言老弟,你可得聽我一聲勸。」王崇古正色道:「別人可以對徐閣老有怨懟,但你絕不能有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沈默無奈點頭道:「我知道啊,師恩如山,連他的家人我也碰不得。」
「不過……」見他有些鬱悶,王崇古開解道:「那所謂的崑山五虎,只是一些假借徐家名聲作惡的敗類,只要處置得當,沒有人能說你什麼。」
「嗯,多謝鑒川兄指點,」沈默點頭道:「只是聽說徐家公子十分護短,到時候找我求情怎麼辦?」
「這倒是個問題,」王崇古想一想道:「如果你能想辦法拖住他,同時快刀斬亂麻,讓五虎認罪,徐公子也無力回天!」
「好主意!」沈默讚歎一聲,抱拳道:「請鑒川兄幫幫忙,設法將徐家二兄弟拖住一段時曰。」
「哈哈……」王崇古恍然笑道:「我說你沈拙言怎麼一下虛心好學起來了,原來繞著繞著,把我給繞進來了。」
「呵呵,」沈默不好意思的笑笑道:「誰讓我鞭長莫及呢,只能腆著臉求鑒川兄了。」
「好吧,既然你沈默開口了。」王崇古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道:「我就幫你這個忙!」
「多謝兄長!」沈默深施一禮道。
「哈哈,不客氣,誰讓咱們兄弟投緣呢!」王崇古笑道:「來,喝酒,喝酒!」
「好,喝酒!」沈默也舉起酒杯道。
就在兩位府尊推杯換盞的時候,海瑞與王用汲,正在將新方案一家家的遊說,儘管口乾舌燥,兩人卻沒有絲毫的懈怠,儘管各自的信念不同,但激情是一樣一樣的。
當海瑞完成一天的拜訪量,坐在樹蔭下喝水吃餅的時候,一個老漢在一個女娃的攙扶下,怯生生的湊到邊上,小聲問道:「敢問,您是海老爺嗎?」
海瑞趕緊喝口水,將口中的食物衝下去,長舒口氣,點頭道:「不錯,我就是海瑞。」
那老漢便和女子便一齊給海瑞跪下,還未開口,便已經哀哀痛哭。
海瑞一見,便明白幾分,因為他已經不是第一回遇到這種事,早就有了經驗。海瑞將那老漢扶起道:「老人家,您有什麼事情找我啊?」
「草民要告狀!」那老漢正是在周庄給沈默唱戲的魏有田,打聽到海瑞受命疏浚吳淞江,便辭別那掌柜的,在女兒的陪同下,從周庄一直走到這裡,一路打聽,終於見到了傳說中的海青天。他已經反覆訴說過自己的遭遇,是以很快便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搞清楚了。而且他還告訴海瑞,聽鄉親們說,那伙人已經下了封口令,說誰敢跟官府胡說八道,就讓誰跟他家一樣的下場。
以海瑞嫉惡如仇的姓子,聽聞之後自然氣憤無比,當即決定立刻去魏老漢住的魏家莊看看。他除下官服,換上布衣,對跟班衙役道:「你們把魏家父女倆,帶回蘇州城去。」
「大人,您呢?」衙役們問道。
「我還有別的事情,留下一個跟著我就行了。」海瑞便對魏有田道:「老大哥,你先跟他們回去,他們會給你安排住處食宿,等我問明白案情再作計較。」
「全憑您老做主。」魏有田忙不迭道。
與眾人分手之後,海瑞便與一健卒,分乘兩匹騾子,往三十里外的魏家莊去了,到了地頭的時候,天色已經快黑下來了。
「大人,我們怎麼辦?」手下問道。
「從現在起,不要叫我大人。」海瑞吩咐道:「我是蘇州城一家票號的賬房,你是我的保鏢,我們是往太倉去的,記住了么?」
「記住了。」能跟他單獨出來的,自然是聰明伶俐之人。
「好吧,我們先找找那魏有田家。」海瑞道。
「記得是在村口東頭第二家,很好找的。」手下道。
「過去看看。」兩人便牽著牲口,從東頭進了村,走到第二家,從外面便可以看到,院子很大,門面也比左鄰右舍要氣派,只是大門虛掩,透過門縫往裡看看,裡面沒有光,也沒有動靜,顯然是沒有人了。
「我進去看看。」手下自告奮勇道,卻被海瑞一把拉住,道:「不必了。」手下趕緊縮了回來,卻見海瑞伸手敲門,口中大聲道:「請問有人在嗎?有人在嗎?」
手下心中奇怪道:『分明是沒有人的,大人為什麼還要叫,難道是叫鬼嗎?』便把自己嚇得毛骨悚然起來。
這時隔壁一家的大門打開了,一個白髮蒼蒼的老頭子探出頭來道:「你們找誰?」
「這位大叔,」海瑞轉過頭去道:「我們不找誰。」
「不找誰敲什麼門?」
「我們是從蘇州城而來,往太倉州去,因為道路泥濘慢了行程,趕不到客棧,只能來貴村叨擾,祈求借宿一宿。」海瑞滿嘴酸乎乎的,像極了老百姓心目中那些冬烘賬房之類的酸先生。
「哦,別敲了,他們家沒人了。」老漢端詳他半晌,感覺不是個壞人,便打開門道:「過來我家吧。」手下這才恍然,原來大人這是項莊舞劍、意在沛公啊!
「多謝老人家。」海瑞感激不禁道:「我會給您錢的。」便和手下牽著騾子進去老人的院子。
「什麼錢不錢的,」老漢一邊給他倆指栓牲口的樁子,一邊打趣笑道:「你是個教書先生?」
「不是,賬房。」海瑞道。
「都差不多。」老者將他倆領進屋去,給他介紹自己的家庭成員,老伴,還有一個七八歲的小孫子,裡屋里還有媳婦兒和閨女,當然不會出來相迎了。
老婆子便為客人張羅飯食,老頭請他坐下,拉著孫子道:「這是大兒子的,小兒子的還在懷裡呢。」說這話的時候,一臉的自豪。
莊戶人家的晚飯自然粗鄙,黑麵湯加粗糧餅子,還有些蘿蔔鹹菜而已,但對海瑞來說,吃什麼都是一樣的,倒是那手下吃慣了白面,嗓子受不了粗糧,只好推說有胃病,喝湯吃鹹菜。
海瑞本來就是農家出身,又見多識廣,此刻刻意與對方拉近距離,自然不太困難。一頓飯下來,便已經跟那老漢稱兄道弟起來。
「您的兒子呢?」吃飽了飯,海瑞端著粗茶碗,輕啜著杯子里的苦茶,問道。
「哦,兩個兒子都在大戶家當長工。」老者笑道:「現在農忙時候,老爺家的活太忙了,便都住在莊子里不回來,管吃管住,還雙份兒錢,划算的很。」
「原來如此。」海瑞呵呵笑道:「我說隔壁家裡怎麼沒人呢,原來是給人扛活去了。」
「哈哈……」老頭笑道:「我說你這位先生,光會算賬不看世事,老魏家那麼大的宅院,自己的活都干不過來……」說著一下子消沉下去道:「哎,可惜那都是以前的事兒了,那家已經破了。」
「破了?」海瑞裝作好奇問道:「怎麼破了?」手下現在對大人佩服的五體投地,心說,原來除了聲東擊西,還有拋磚引玉的目的啊……「破了就是破了,問那麼多幹什麼!」老頭突然煩躁道。
「哦,」海瑞被訓了,彷彿很不開心,一臉的沮喪坐在那裡。
老者大感抱歉道:「我給先生賠不是了,您千萬別在意,只是他們家的事兒啊,咱們還是別提的好。」
「怎麼?鬧鬼嗎?」海瑞一臉緊張道。
「不是鬧鬼,是人鬧的。」對於很多熱情似火的人來說,保守秘密實在是太困難的一件事了,這老先生恰恰就是其中一位,雖然提醒自己不說不說,卻還是忍不住透露一星半點。
「人鬧的?」海瑞好奇更勝了,追問道:「您快說說吧,好奇死我了。」
「不是我不想說,」老者苦著臉道:「實在是說不得。」
「怎麼說不得了?」海瑞問道:「有什麼難言的苦衷?」
「哎,那就跟你簡單說說吧。」老者心說『要是不說的話,非得把咱倆都憋死』便道:「隔壁因為一些事情,得罪了大人物,結果一家被逼得死的死,散的散,就是這個樣子,」說著緊緊抿住嘴道:「這事兒不能說太細,你就別再問了。」
「難道官府不管嗎?」海瑞那會聽他的。
「官府?」老者哂笑道:「沒有官府在後面撐腰,誰能如此橫行霸道?」心中暗暗告誡自己說:『好了,就此打住吧,可別再說了。』
「原來如此。」海瑞呵呵一笑道:「您看,說是不說不說,您全給我講明白了啦。」
「我沒講多少啊?」老者奇道:「就這幾句你就聽明白了?」
「嗯,我這人理解能力超強。」海瑞笑道:「不信我給您複述一遍。」便將那魏有田所講,隱去姓名和非得親見才能得的細節,講給老漢聽。
老漢一臉錯愕,然後給自己兩個嘴巴子道:「這是嘴嗎?這是個漏勺啊!」
海瑞卻心中一片冰冷,因為按照魏有田所述,那天抓人的時候,是縣衙里的捕頭,後來他還去縣城告狀,見過縣令老爺哩!
那就是說,這件事上,崑山縣令祝乾壽真的脫不開干係了。
(未完待續)